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怪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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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怪物》




       从派出所大门走出来后,李茉莉在隔壁小卖部买了一根烤肠。

     “台湾的,可好吃哩!”老板笑眯眯地捅进竹签,问她要不要裹辣椒粉。

     “最辣。”

      三口吃掉烤肠,李茉莉的手和嘴边都被油沾湿,变得亮晶晶的。好在天已经黑透,没人会注意到她闪闪发光的厚嘴唇。竹签丢在地上,该回家了,她想。

      四小时前来派出所报案时,李茉莉没想到会折腾这么长时间。她不擅表达,跟民警啰啰嗦嗦老半天也没说清自己的情况。看着大厅里的挂钟时针走向六点,李茉莉先着急起来,怕耽误人家小伙子下班,开始后悔来报案,一口气说了四五个对不起警察同志。

      穿制服的年轻人摆摆手,“没事儿阿姨,这是咱们职责,您继续说。”

      这一说就说到了十点半,所有公交车都收班了。向民警道别之后,李茉莉觉得心里好像敞亮了许多,但一想到要回家了,她又觉得肚子里什么东西难受起来。

    “警察同志,我家里有怪物。”


      李茉莉珍藏着一本相簿。封面是椰子树和蓝天,虽然有两个指节那么厚,实际上只使用了前面十来页。她十五岁的时候随父母到省城旅游,在招待所楼下的文具店一眼相中了这本相簿,苦苦哀求父亲买下了它。十八岁从技校辍学,约了几个朋友坐船到下游的县城兜风。为了让这趟成人之旅意义非凡,李茉莉借了父亲的傻瓜相机,一路上和能看见的所有风景合照。照片被一张张精心剪裁,贴在这本心爱的相簿上,甚至还配上了不同的文字。

     “就在那次旅游的时候,我遇到了怪物。”

      李茉莉喝了口派出所的茶,指向其中一张照片。

     “喏,在这儿,它第一次被拍下了一点身子,看得不是特别清楚,但这之后的照片可就多了,哪哪儿都是,哪哪儿都逃不掉。我当时想着,既然它也没对我做啥,那也就不去管了吧,可能我就是这命呢。”

      轻轻合上相簿,李茉莉叹了口气,“谁知道后来,它折腾了我大半辈子。”


      李茉莉住得偏僻,唯一能到的977路公交车收班之后,她只剩下走路回家这一个选择。所幸路灯不算暗,能勉强看清脚下。李茉莉的右脚仍然使不上劲,她咬咬牙,一瘸一拐地走到人行道护栏边,扶着栏杆慢慢向往前挪动。走了不出十米,她觉得手心滑腻腻的,抬起一看,覆满了新刷的绿色油漆。

      车灯一道接一道地打在她脸上,堆满皱纹的眼皮耷拉着下垂,看不出来一丁点窝火。李茉莉躬下身,把掌心在地上擦干,然后穿过人行道,扶着靠里一侧临街铺面的卷帘门,继续走。

      李茉莉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,脚伤导致的蹒跚更加剧了这种印象,使她蜷缩而失衡,与相簿里穿白裙子的少女相去甚远。有一张照片她特别喜欢,是和好友在轮船甲板上拍的,她还记得帮忙拍照的水手憨厚帅气,在四个少女的嬉笑声中红了脸。最难得的是,照片没拍到那只形影不离的怪物,身后只有一片蓝天,她咧嘴笑得像心爱的电影贴画里那些骄纵的富家千金。

     “您说怪物毁了所有的一切?”年轻的民警问道。

     “对,”李茉莉挽起裤腿,“警察同志,我说的是真的,你看这个伤口,就是怪物干的。”

      她的脚踝非常干瘪,但更惊人的是上面斑驳的伤口,有新有旧,附着在突出的苍白骨头上,像是被粗暴打磨的器物,叫人很难想象伤痕是如何产生的。

     “阿姨,您有子女吗?您跟他们说过这事吗?”

      李茉莉摇摇头,“没,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如果她有孩子,或许就不用晚上一个人走回家了。她的孩子可能不那么懂事,可能成绩不好,但总归会关心妈妈的。李茉莉吃力地把手按在卷帘门上借力,使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。一只肥大的花猫从阴影里跑出来,警惕地注视着她的步伐,在李茉莉靠近一扇木门时,竖直了尾巴,歇斯底里地叫起来。

      李茉莉没有闲工夫理会野猫,踩着一深一浅的步子走了过去。木门下飞速地蹿出几只黑影,有一只撞到了李茉莉没来得及收回的脚上。顺着路灯微弱的光,她看清了那是四五只小猫,在花猫身边聚拢,战战兢兢地审视着这个路过的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  如果她有孩子……李茉莉设想了一点点,便赶紧打住了。她自己都已经受够了怪物的苦头,难道孩子会幸免于难吗?万一真生下孩子,不是在作孽吗。仿佛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,李茉莉在七月的天气里打了个寒噤。但想起警察同志那句话,她心里又回暖了些。

     “阿姨您放心,我们会帮您的。”

      小伙子给她的伤口拍了照,又去办公室打了个电话,叮嘱她回家注意安全,便继续在电脑上敲字记录了。李茉莉把这几十年的烦恼全部扔在了小小的派出所,估计得够民警同志消化一阵子的。她的心里涌起一点后悔和自责,搞不好今晚那个小伙子要加班了,但很快地,恐惧重新压下了这些柔软的情感。她站在自家单元楼前,不敢出声唤灯。

      李茉莉估摸自己走了十来分钟,也就是说还没到十一点,但楼里已经漆黑一片。她拉开生锈的铁门,借着院子里路灯的光亮走上一楼的台阶,再也没办法向上跨半步。

      怪物还在家里,李茉莉知道。虽然自己悄悄报了案,但怪物不会这么快被处理掉。它就藏在冰箱后面,卧室床边,客厅的老沙发里面,随时准备用滚烫的吐息和锋利的爪牙恐吓她,把尖叫扼杀在摇篮里,把噩梦铺满所有长夜。

      李茉莉一步也走不动了,她手心的绿色油漆已经变灰了,牙齿也在微微打颤。整个单元楼仿佛都睡死过去,只有拐角窗口被月光照亮的灰尘游动着。她实在没有勇气唤灯,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。黑暗中夜色如常,李茉莉倚靠在一楼的栏杆边,不知为什么,是一动也不敢动了。一个念头像雷电闪过,她想大喊大叫出声,告诉这栋楼里的所有人,301室有一只怪物,折磨她二十年了。就算吵醒所有人,只要能帮帮她,别让她一个人回家,就行了。她的要求从来不多。

      但这想法转念间就消失了,她的要求从来不多,李茉莉这样想着。于是她劝自己说,最后一晚,和怪物相处的最后一晚了,明天民警同志就会来帮我。

      于是她深吸一口气,迈开步子,走到自家门前,拿出一串钥匙插入锁孔。还没转动,门已经打开了。

      客厅没有开灯,里面黑漆漆的。但她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,所有的噩梦,所有的宿命,那只怪物,正带着委屈巴巴的神态,站在门口。

     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我以后不喝酒了,你别闹。”

      李茉莉挂上一个勉强的笑容,轻轻合上门,把月光关在身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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